後山行

有一年四月我跟著幾個人到竹東尖石後山, 當中唯一認識的是領隊張先生, 他是新竹市自助旅遊協會的總幹事, 我們一行十名男女, 分乘三部車前往目的地, 我坐張先生開的吉普車, 與我同車的還有幾大箱貨物, 大部份是生力麵, 是某著名慈善團體募集給原住民的; 我們在大約早上九點由清大校門口出發, 中途在橫山辦入山手續, 接著就沿著往尖石的幹道奔往山中去, 來到一個叫那羅的社區, 大家跟著張先生去訪問ㄧ間天主堂, 有一位叫趙修女的接待我們, 這位修女是義大利人, 在本地服務已有三十年, 也許是長久與原住民相處, 她說的本地話聽起來有原住民的腔調; 這間天主堂很美觀, 除了禮拜堂,也有托兒所以及一棟剛完成不久具有多功能的二樓建築, 修女特別帶領我們進去參觀這棟建築, 樓下主要是餐廳, 進餐廳的左側架上擺著圖書, 同行的大概只有我這個書蟲會注意到其中有一本寬厚的英文世界地圖集, 一本介紹原住民風土人情的專輯以及好幾本印刷精美的日文書, 這些品質一流的書和其他的書看來都很新, 不像是從人家的書架上失寵出來的, 果然修女證實我的猜想, 大部份的書都是書商贈送的, 看來在我來訪之前, 偏僻的那羅村也已經有一些既關懷弱勢族群又品味不俗的人在這裡出入了. 上樓, 簡淨的走道通往臥室, 迎面而來是寬敞且色澤典雅的木板床通舖, 精緻的木工, 令人不敢想像這主要是讓參加退休會的年輕學子住宿的, 與我同行的人都偷偷地承認自己睡處遠不及於此, 看完衛浴設施後, 同行的周君, 就斷稱此地為我們此行所到各教會建築規劃最好的,我雖不在乎前面山中是否會有比這裡更好的,但卻驚訝此人的自信,因彼亦僅是初訪; 讓我感受最深的是, 這棟建築的大部份軟體設計都是出於趙修女本人; 我想到在我們社會的角落, 隱藏著一些非凡之士, 她(他)們甘心愉悅地奉獻服務於偏遠之地, 卻能發揮天賦, 不像我們多數人往往為博取世人認同隨波逐流,不惜埋葬自己的理想, 甚或為五斗米折腰,蹧踏自己的才華.

再次上路司機請我幫他記錄時間和旅程, 我很高興能成為有用就答應了, 後來我發現他會隨時停下來攝影, 獵取山光水色, 他是領隊, 他停車, 另外兩部車當然也跟著停, 所以除了攝影的, 去尿尿, 或抽菸, 逛逛的都有, 暫停的時間就很難預料, 所以記錄的工作並不順利, 不過這樣走走停停倒是給我充分機會去認識其他隊友; 前面提起的周君, 年紀跟我差不多, 是個機械製造業者; 另外,談吐不俗的卓先生有個理事長的頭銜, 他過去經營鴨麵館, 現在已經退休讓兒子繼續賣鴨麵, 據說他的麵館很出名, 可惜碰上我這種天天待在象牙塔的人, 他說在哪裡什麼路, 我什麼也莫宰樣; 卓先生的夫人很壯碩, 一身登山重裝模樣好像是準備攻上喜馬拉雅山; 還有看來似是正值壯年的陳先生伉儷據說也已退休, 剛才陳先生在恭維趙修女的奉獻服務時所的用詞, 讓在旁的我都有點不自在; 陳夫人對我在大學教書似乎有點好奇, 她的問題: "你是什麼教授?" 使我不知怎麼回答是好, 究竟是希望知道我教哪一門課? 還是別有所問; 開電氣行的楊先生伉儷談吐行止比起其他隊友顯得含蓄有禮, 他們和陳先生伉儷雖都自己開車來, 陳先生開的是霸氣十足的吉普車, 楊先生開的則是比小發財稍大點的麵包車, 坐在楊先生車上的有一個楊小姐, 可能是楊夫人的小姑, 年紀跟我差不多或小一點, 反正都是漸入黃昏的人.

台灣中低海拔的山林常年都是綠綠的, 不過每年的這時候滿山遍野的油桐花倒是增加不少情趣, 特別這次後山行才頭一次看到紫色的油桐花, 以往看到的都是白色的, 所以十分開心; 我雖然研究的是偏向動物卻很喜歡接近這些無聲的朋友, 總希望多知道它們的一些祕密; 我很訝異其他人對這麼動人的樹花能不有所讚美, 倒是密林裡躲藏的竹筍被他們發現, 這些先生小姐阿公阿婆們會彷彿著魔似地非把它弄出來吃不肯罷休.

我常常納悶我的妻子到過的地方, 總是忘得一乾二淨, 我現在曉得如果自己不是司機就不容易記路; 張先生怎麼帶我們到李棟山, 我現在已經沒有印象, 總之我們到那裡的一個小棧時已近中午, 大夥取出午餐餵足體力準備上山看古堡, 飯畢, 不料天空開始灑下細雨, 領隊張"先知"不斷安撫眾人免緊張: "這種雨下不大", 不過大家還是謹慎帶著雨具登山, 卓理事長則拒絕冒險, 原地不動; 眾人穿過蓊鬱的樹林沿著小徑跟著領隊前進, 不多久雨水和汗水就把我和雨衣緊貼在一起, 很不舒服, 我看其他人包括張先知在內也好不到那裡, 後來雨下得實在大, 大家都沒時間埋怨, 只顧著穩住腳步謹防滑跤, 而且雨聲大, 說什麼連自己也不見得聽見; 雖然是很狼狽的過程, 但是大家都硬撐到了目的地, 在風雨交加中憑弔斑剝的古蹟一下就也匆匆告退, 我回顧這荒涼的山頭, 想像百年前在此地原住民勇士和日軍拚鬥爭戰的情形, 就有點悲愴.

等我們從山上下來雨也差不多止了, 眾人紛紛自尋掩護把濕透的身體擦乾換上乾淨的衣服; 我向來自以為有智慧知道出門應帶什麼東西, 但是事實不然, 我居然忘了帶乾淨的內衣! 我苦苦在行囊裡找尋了半天, 可惜奇蹟並沒有因為我的懊悔出現. 還好開車上路之後, 我沒有穿內衣的困擾一下子就因看遼闊山川所生的灑脫化解了, 我們來到一個名叫秀巒的地方, 還沒到這兒領隊就預言可以來此洗溫泉, 這對全身冰冷的我是何等福音啊, 等我們到那裡, 不見什麼溫泉廣告 只見幾個光著身子的孩童在溪中嬉水, 溪水冰冷立即消滅了我的熱盼, 湍急的流水令人不由得為這些孩童的安全擔憂; 我們的領隊顯然與孩子有較多共同的語言, 一下子就跟他們熟了並且說服他們帶我們去泡溫泉, 那是沒人管的溫泉, 就在溪畔離橋不遠, 既是沒人管就不會有什麼設備, 包括使人容易接近的措施都沒有, 但是泉水溫度極高也算清澈可倒沒讓我失望, 我摘下鞋來泡腳想像著香港腳的黴菌都被燙死了; 方才在冰水嬉鬧的孩童現在又自在地浸在燠熱的泉水裡, 全身紅咚咚地似乎爽快極了.

離開溫泉鄉路變得十分崁岢, 路過北埔教會到泰安教會, 稍作停留 再從那裡到鎮西堡教會, 車子好像是跳躍著過來的, 感謝上帝保守似乎沒有人暈車,大家看來都撐得住的樣子; 到鎮西堡已是夜幕低垂時, 這一路上所見的教會都很好看, 遠望鎮西堡教會是座落在山上的山上, 紅瓦白牆的西式建築悄立在一大片的綠當中, 那是我們勞碌一天得安歇的所在; 眾人到了美輪美奐的教堂招待所, 就紛紛在門口卸下行囊, 可是等了一會兒卻不見有人來招呼, 東張西望確定教堂是沒人在, 領隊只好撇下隊友單槍匹馬找人搞清楚狀況, 正當我們百無聊賴時, 暮色昏沈之稍遠處有男孩聲問道: 你們找誰? 我們話剛落下, 唰一聲一道影子已在眾人跟前閃過 , 是一個騎著鐵馬的翩翩美少年, 我們由他口中得知牧師現人在竹東不在鎮西堡, 今晚回不來, 看來眾人今夜歇息之處會有變化, 少年ㄧ面與人對話, ㄧ面不忘表演他不凡的單車特技, 頻頻受到免費觀眾的喝采, 不久領隊回來了還跟著一名壯士, 介紹之後得知為教會長老, 而且今晚我們眾人將改在長老之家過夜, 長老的住處離教會不算遠, 這時夜幕已完全籠罩山野, 只有幾處燈火勉強趁隙洩露出來, 隱約繪出山舍的輪廓, 一行人剛就近住家, 就引來喧囂的犬吠聲, 接著是人的幾句咒罵聲, 就平靜了, 眾人把行囊卸下, 主客稍作寒喧, 就不浪費分秒地動手解決最緊急的民生問題了, 隊友們可真會帶吃的, 除了沿路送給各教會的慈善物資之外, 並準備今晚烤肉的套餐, 把肚子的事安頓之後, 腦筋才恢復活躍, 開始注意今晚要安歇的地方是怎樣, 房子似乎是剛蓋好不久, 房角落還堆著多餘的建材 長老的家雖不會給人有賓至如歸之感, 倒是稱得上乾淨整潔, 他們家有四五個小孩, 最大的男孩看來像高中生卻已討了老婆, 同住在這棟房子, 小孩都把心放在電視銀幕, 很難吸引他們搭訕, 不久, 我們有人在屋簷下煮茶飲呷, 山中的夜晚溫度掉得極快, 我又開始後悔出門少帶了禦寒的衣物, 一方面由於怕冷, 一方面也缺少可以談心的對象, 喝幾口茶後就向其他人告退就寢, 畢竟這一天也夠長了.

第二天早起, 見同伴楊先生和陳先生正在玩弄他們看來相當專業的相機, 他們正在捕捉遠處突出雲海的山嶺, 是不錯的風光, 但是與房子比鄰的山坡景物更是奇特, 層層的竹林中綴著紫色的油桐花和紅色的烏臼葉, 不同明暗深淺的黃與綠彷彿在嬉戲追逐, 躲藏的露水被陽光逗得不斷閃爍, 陳先生看我實在執迷不悟就讓我犧牲他的一張底片, 來個夢幻山坡寫真.

吃過早餐, 馬上就有人提議去附近買香菇, 大夥兒就走了去, 一間簡陋的房子住著一對年青的夫婦, 房外有一個更簡陋的窯灶是用來烘乾香菇的, 我們當中除了我之外都是開店作生意的 對一般東西的行情都蠻清楚, 這些人七口八舌, 嫌東西不好, 價錢太貴, 賣主根本講不過他們, 不過, 後來每個人卻都大包小包的拎著走, 我也莫明奇妙地買了一袋, 大概是出於同情心吧. 之後, 長老邀我們眾人去附近山上看看, 順便參觀他的果園, 雖然離開水蜜桃成熟還有一兩個月, 大家都興致很高, 除了賣鴨肉麵的卓先生仍堅持山路濕滑不適出遊, 我們一行人跟著長老上山下谷, 穿過無數果園, 更在他自己的竹園採筍, 雖然擔心會有青蛇掉到懷裡, 卻沒有發生甚至一路上連蛇影都沒見到, 倒是通體肺腑灌滿了芬多精, 眼睛難得地在沒有書本的世界消遙了一段時光.

結束山的巡禮之後, 大夥兒也準備下山回新竹了, 回程, 領隊張先生不想照原路回去, 就在一個我不熟悉的地方, 和其他人分道陽鑣, 沿途所見給我的感覺好像是進到另一個世界似的, 路上往來車輛稀疏, 住家很少, 人更難得一見, 雖然山川一樣秀麗, 卻無法除去荒涼之感, 我們在路上接近一個不知名的村落趕上一個獨行者是個目盲的中年原住民, 在那裡可以俯視浮在雲海的五指山, 路旁的樹上吸引不少小巧靈活的紅嘴黑鵯, 村落前雖然有新竹客運站牌卻不見人影, 這到底是什麼地方, 這麼秀麗的地方竟然如此孤寂.又不知走了多少路, 不久就看到了一條不小的溪流, 嘩啦嘩啦滾滾的濁黃溪水正爭先恐後地往前奔去, 根本不把溪上峋嶙的巨石放在眼裡, 車行越接近新竹似乎就越多人車來往, 也莫名地讓我覺得比較溫暖, 我們駛過一座短橋, 這裡有幾戶人家沿著溪畔和馬路隨興而立, 是個迷你村庄, 挨著橋有一戶人家的九重葛開心地綻放無數嫣紅的花朵, 靠山林立高大蓊鬱的樟樹, 則替馬路搭著很體面的遮篷,.... 此時我頓入夢境,遇見山中隱士受邀與其同餐,我正準備將食物送口時,覺得有人推我:"劉教授,到了."__ __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