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化雨
銀樟
雖然我時常殫精竭智幫助學生解決實驗上的困擾,但我發覺因我的意見而能真正對症下藥,得解決問題的情況並不多;只是這些有如家珍的事例,在沒有什麼特別可以讓人開心的時候,回想起來倒也覺得不錯;畢竟自己並不是那麼乏善可陳。
林君是一位進取向上的年輕人,大概是作研究太投入了吧?! 實驗的結果如何,差不多都可從他臉上的表情顯示出來;自從春暖花開、草木欣欣向榮以來,就難得一見林君有好臉色過;識趣的夥伴都會儘量不要惹這位來自台東的彪形大漢;終於,有一天他走進我的辦公室,表示實驗無法繼續再作下去了。
「我什麼狀況都試過了。包括換了所有的試劑,還是找不出原因;為什麼我以前可以作得出來現在卻作不出來?!我不能無止境地試下去,我需要時間念書準備考研究所。」
我雖然體會事態嚴重,但仍慰予良言美語,盼其回心轉意;然而這只是緩兵之計。因此雖然該生似乎釋然離去,對方的問題卻滯留在我的心思不散。
簡單地說,這位學生的實驗是把血清中的蛋白質用電泳的方式分離,使其中的蛋白質展開在一層薄膠上;之後,再以藍色染料將蛋白質顯示出來;由於染色的時間較長,所以通常會選擇在下班前把薄膠丟入染液,隔日再把膠撈上來,把背景過多的染料清洗一番,就差不多大功告成了;如果一切順利,膠上會顯示如階梯似的蛋白質紋帶,依分子大小由上而下排開。林君的困擾是以前他可以看得見小分子的蛋白質,現在卻都不見了;只剩下比較大的蛋白質。回家的路上,我對著隱藏在夜色的景物發問:「這究竟是什麼原因呢?實驗的狀況都差不多:電泳的電壓、時間都是固定的;不是染劑用的次數太多濃度變稀的緣故?! 因為他說他已經重新泡過,而且高分子的蛋白質,一直都很清楚啊;何況借用別實驗室的染劑也沒改善;奧! 快到家了,不要再想了,免得影響食慾,老婆會發現。」
「咦? 怎麼夏天還不到就吹冷氣了!」
「今天好熱奧!我們在家都快被烤熟了。」 老婆和女兒異口同聲地捍衛權益。
「對 ─ 喇! 就是這樣啦!我怎麼沒想到溫度的變化呢? 哈哈!學生的問題我知道怎麼一回事了。ㄜ曷! 好高興。」我興奮地對著莫名其妙的家人說著。
「到底怎麼了? 你開心什麼?」老婆問道。
「妳想知道嗎? 我就給妳講:從前從前‥‥」
第二天,林君一出現在實驗室就被逮到黑板之前接受老師口沫橫飛的洗禮。
「問題就是出在溫度的變化。過去天氣冷,室溫都在20度以下,即使是小分子的蛋白質,擴散速率也不會太大,所以讓你看到它們;現在天氣變熱了,室溫都接近30度,你們也沒用冷氣;擴散速率隨溫度上升而變快,小分子的蛋白質都跑掉了,難怪你就再看不到了。」我期待學生的歌頌讚賞。
「有這麼嚴重嗎?」老天,我的學生不知道他差一點就引爆一顆炸彈。
「不相信?你把染色的過程改在冷房進行,試試看效果如何。」我保持風度地說著。
之後, 林君照著我的指示去作,果然再度看到久違的小分子的蛋白質。不但如此,連以前沒見過的紋帶也都出現了。當時看到這種情形,可也令人感動良久,竟然實驗室也可以產生如此瑰麗的圖案。林君,當然很開心啦。不過事後在別人之前,只講述自己如何改變實驗條件,中間老師的貢獻卻隻字莫提,更不用說夫子的心路歷程,只有上帝曉得。
有一年夏天,我的研究生當中比較有經驗的大多畢業離開實驗室了,留下的或剛進實驗室的,雖然在老兵尚未退伍前有替這些蔡鳥作了為期一兩個月的新兵訓練。當他們獨當一面動手作一項RNA的分析時,就出現狀況了:是未曾發現的怪事; 這些研究人員是企圖把剛粹取到手的RNA以電泳的方式分離在一層薄膠上;為了讓RNA可以顯示出來在製作薄膠時,會先把一種能與核酸結合的紅色染劑參在當中;如果過程一切順利,按理在電泳結束後,拿去用紫外燈一照,就可以看到帶狀的RNA。但是我的學生不知哪裡弄錯了,看不到預期的帶狀物, 卻出現不規則的圖案。原本我想就請他們重作一次不要花腦筋去抓虫(debug);後來覺得還是應該花點時間把問題找出來,免得這些生徒以為師父只會叫學生repeat。另一方面也確實希望他們能學點東西,於是就搬出他們師公帶徒弟抓虫的方法:逐條詢問、地毯式搜尋。
「你們是照protocol所述,等膠稍為冷卻後才把紅色的染劑加入膠液吧?」 我對著就近的一個學生問道。
「膠─ 膠不是我作的, 是C.W.作的。」 這位學生不等我回話,就轉身而去立即把『嫌犯』找來。
「老師,膠是我配的,我都是照著protocol的。」 C.W.怯生生地說著。
「我可以看一下妳所用的染劑嗎?」我溫柔地問道。
「好,我去拿。」學生不敢有怠慢。
我把裝著染劑的瓶子拿近端視一下。我說:「這上面怎麼寫著SRB?」
「上次學長帶我們作的時候就是用這一瓶的!」 我聽到不只一個人回答我的問題。
「是嗎?這是計算細胞數目,是拿來染細胞的,不是染RNA的。」 我說。
「在這裡啦!上次我們用的還放在這裡;忘了放回原來的位置。」 突然隔避間傳出另一位學生的聲音。
「請你把它拿過來!」 我說。
等東西來了,四五個人頭都湊在一起爭睹怎麼回事。染核酸的瓶子跟染細胞的長得一模一樣,只是上面寫著EtBr 。 以下的故事發展很明顯,我就不用描述了;那一天如果有人注意到的話,他們會發現我的心情特別愉悅。
我很喜歡英國獸醫師 James Herriot的寫作。在他的書中, 他說有時他得深夜離開溫暖的被窩到風雪交加的農舍,解決農夫家畜的疑難雜症。 他說,他並沒有因此辛勞獲農家頒贈勳章。讓人覺得既完莞爾又心有戚戚焉。在我們的周圍,我們不難看到因當什麼會、什麼長的服務獎狀或獎牌;但我們不太會替一些對我們確實有貢獻的人佩帶獎牌。可能是找不到合適他們的獎牌;可能是他們的付出我們覺得都是理所當然的。當然心中有神的人像Herriot醫師,大概不會真得再在乎這些外面亮麗的東西,不管是紙質的、玻璃的或是金屬打造的,反正放不久就令人厭倦 丟也不好,留著更麻煩;然而因為事情作對了(就是基督徒所謂合神心意),心中所產生的滿足既不佔位子也不容易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