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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6.04 中國時報
炸開的手 針孔紋刻的手
羅如蘭/調查採訪
故事是從尋找一雙手開始的,卻也結束於另一雙手。那手,寫著難以言說的人生。
一雙被炸開的手
廿五歲的阿傑在去年母親節前夕,因為沒錢吸毒跑去偷剪電纜線,整個人不但被電擊休克,兩隻手也被炸得皮開肉綻。雲林縣警察局的檔案完整記錄著阿傑被捕的過程,卻沒有登載他的人生。
過去三年,雲林縣電纜竊案成長了十倍,被偷的電纜足以繞台灣二大圈。光是台北縣一年的電纜損失就超過十六億元。民進黨立委林樹山追查失竊電 纜一事,才發現鄉下毒品問題嚴重。國際銅價上漲,電纜包裹著銅線也跟著行情看好,在人煙稀疏的田莊鄉間,便成了藥癮者用來「換現金」的目標。資源回收業者 史碩仁說,拿電纜去賣的大多數是藥癮者,因為「頭腦清楚的人不會做那麼危險的事。怕被電死啊!」
阿傑應該是走投無路了才去偷剪電纜線。他被電擊後暪著家人住院一星期,出院後醫藥費再加上吸毒的 所費,處境更為窘迫,無所不偷,才被警方盯上。據說他被逮時手上的傷勢才開始結繭。警察在他偷來的車子裡發現按摩浴缸按鈕、農藥噴霧器、販賣機硬幣等等。
找到阿傑在雲林棘桐的家時,不過晚上七、八點。這個位於台三線旁的小村子,卻是漆黑一片,只有幾盞路燈、幾戶人家透出光線。若非路邊一排低矮的土角厝傳出陣陣電子音樂,毛毛雨中的小村更顯清悽。
不遠處的鎮安宮廣場上,被汽車大燈掃到的五、六個人影,在一排摩托車前倏地散開,從大殿側門投射出來的光線映照他們年輕的剪影幢幢。阿傑家 鐵門拉下,僅開著側門,暗室中空無一人,只有一排木椅和茶几對著電視機。村子裡到處掛著競選里長的紅布條,卻沒有那個人想談論阿傑和此地的關聯。然而,不 止那個村子不想談論阿傑,在雲林監獄裡的阿傑也不想和人談論自已。他不肯接受外人的訪視。
不敢想像的心
雲林監獄以前是煙毒專監,也是毒品犯眼中的「天堂」。戒治人員訓練所所長黃徵男十多年前在此當典獄長時,曾和此監以「團結」著名的毒品犯鬥 智,阻斷他們在監所內買毒的通路,而成為這方面的犯罪學專家。雲監現在收容一千四百多名人犯,將近六成有毒品前科,其中一百一十人因吸毒而感染愛滋病,這 是在短短三年內爆發的結果。所幸阿傑「目前」尚非其中之一。
「我不知道共用針頭會得愛滋,我一直以為性行為才會傳染!」大個兒阿宏走進訊問室時,狹小的房間變得有點擠,空氣中也有點緊張的味道。他面 無表情地敘述自已的經歷:彰化人、工作時因朋友誘惑開始施打海洛因、薪水不夠就為非作歹、然後離婚、和家人鬧翻、坐牢、發現得病、還有一年出獄…。
「我大概不會回家吧,他們不可能接受的!」
「那你出獄以後還會不會再吸毒?」
緊接著「公式化」的告白,標準答案應該是「我戒毒了」。阿宏的嘴角浮起一絲不屑的微笑,彿彷這是個很蠢的問題,連一旁監視的管理員都掩著嘴笑起來。但阿宏說:「我沒把握。將來的事很難預料!」
只有一針,就得愛滋
阿宏受訪時,阿興和阿偉都在訊問室外等候,他們併肩齊坐,不時竊竊私語和訕笑。阿興才三十一歲就滿臉縐紋,看起來像個形容猥瑣的老頭。他已 經吸毒吸了十幾年了,或者說,他根本就是出生在白粉堆裡。在南投小鎮的阿興家裡,爸爸媽媽靠賭博、當大家樂組頭維生,從小家裡就擠滿了吸毒(安非他命)的 人,屋裡總是煙霧繚繞,小阿興就在客人腳邊跑來跑去,「他們在駭,我也跟著駭,沒吸也在吸…。」
阿興終於在國中一年級正式「下海」,施打海洛因。然後,吸毒的爸爸車禍、吸毒的媽媽得癌症,全都死了。剩下他和吸毒的哥哥,在監獄裡進進出 出。阿興去年七月再度入監,發現染上愛滋病。當然不曾有家人來看他,下個月出獄,他也無處可去。「就像一隻青蛙在水裡慢慢煮,煮久了就熟了。」這是阿興對 其煙毒人生的簡潔評語。
「真不敢相信啊!我就只札了一針而已!」阿偉在九十三年底入獄後得知自已染上愛滋。他還清楚記得那致命的一針發生在九十二年六月,他在南投 一個小鎮的木材廠工作,和朋友一起去拿「貨」(毒品)時,兩人迫不急待的在車上用起來。阿偉吸食海洛因不走「水路」(用注射器),從來不用擔心共用針頭會 得愛滋病。
但那天,阿偉和朋友在車上抽得都有點茫了。朋友從自已的手臂上拔起針筒問他要不要試試,阿偉還來不及拒絕,針頭就落在他的手臂上。「只一針 就中鑣了!而且我還根本沒有爽到,才冤枉!」「走水路」的吸毒者追求的就是注射器抽送毒液進出血管的欣快感,阿偉的意思是他甚至不曾體會過。去年底阿偉借 提到南投法院出庭,曾經遇到這個害他「中鑣」的人,「我真的很恨他,還好不是關在同一個監獄,否則我會殺了他。」
阿偉只比阿傑大一歲,但娃娃臉看起來不到廿八歲。阿偉還要關七、八年。「為什麼?我賣啊!越吃越重,錢不夠用,就賣啊,抓長補短!」阿偉十 三歲就開始吸安,當兵回來開始吸海洛因,都是因為朋友相招,而以前的毒友現在也都在坐牢。在雲林監獄裡,四十%的毒品犯為十八歲至廿五歲。阿偉和阿傑可說 是毒品人口年輕化的典型。
雲彰投──台灣金三角
這些年輕人在地緣上還有著奇特的聯結。阿傑和桃園來的朋友一起在雲林、彰化地區吸毒作案。阿傑曾在彰化就讀高中,阿宏也是彰化人,而阿興和 阿偉則都是南投人。國防大學教授李思賢和露德之家的中部主任徐森傑長期訪問監獄中的毒品犯,歸納出一條秘密的運毒路線,直指「雲林─彰化─南投」這個台灣 「金三角」地帶,毒品盛行率全台最高,因此爆發愛滋病流行。這裡共有七百二十一名藥癮愛滋病患,佔全國廿三縣市總和的四分之一。
走私毒品從台南安平一帶上岸之後,沿海從嘉義東石到雲林台西、彰化,再從雲林的林內經竹山到草屯、埔里,經山線擴散全台。
「伊的手有卡好了啦!逗陣吃飯好嗎?隨便吃啦!」手被炸開的阿傑的阿嬤背好駝,手上拿著一隻碗招呼來客。她慈祥又親切,每個月都會請鄰居載 她帶爌肉到監所去看金孫。阿嬤還保留著阿傑的房間,是一間頂樓加蓋、三合板隔出來的和室。除了一部電腦、一隻超大玩具熊和一本漫畫書之外,空蕩蕩的什麼都 沒有。
從阿嬤描述的片斷猜測,全家人應該是為阿傑傷透了腦筋。他和爸媽、妹妹一家四口原本住在桃園,上 國中後交到壞朋友,被爸爸責罵後開始離家,媽媽才把他送到鄉下,託舅舅和阿嬤照顧。退伍後,阿傑告訴阿嬤說在開車幫人送貨,警方的資料卻說他無正當職業、 經常偷車代步。
台北桃園,愛滋的重鎮
桃園和鄰近的鶯歌三峽(台北縣),是另一個台灣毒品人口活動的重鎮。桃園監獄約有九百名毒品犯, 因毒癮引發的愛滋病盛行率,桃園排名全國第五、台北縣則是第三。一些老工業區、老社區提供了很好的掩護,讓毒癮者隱匿行蹤,神出鬼沒。
四十多歲的阿倫是鶯歌警察最熟識的「毒蟲」之一,「走在街上,他們沒事就把我抓去充業績」。早就吸毒吸到家破人亡的阿倫,只好搬到桃園市 區,靠近火車站的破公寓裡,和許多流浪漢、應召小姐為伍。他和朋友阿威異口同聲說,三峽鶯歌是全台灣毒癮愛滋最多的地區,就是因為警察抓的太凶,大家只好 共同針頭,愛滋才會傳來傳去。阿倫和阿威都因此得愛滋病。他們的毒齡都超過廿年。
這一天,阿倫和阿威相約碰面。阿威剛出獄一個月,正在接受美沙酮減害計畫治療,每天下午固定到桃 園療養院喝美沙酮,抑制海洛因毒癮發作。他也大力遊說阿倫和他一起去,「我們那夥人現在都在喝美沙酮!喝起來也是茫茫的!不錯,真的。」
阿威穿著灰色POLO衫和西裝褲,手上提個公事包,腰間掛著一串鑰匙,看起來像個生意人。他隨身帶著一瓶人蔘茶,拚命猛喝,「這可以提高免 疫力。」上個月從新竹監獄出來之後,阿威驗血才知道愛滋病毒指數高到不行,他沮喪到極點,為此打了一大筒海洛因,「真想不要醒來」。
多數人會用「飄飄欲仙、忘掉一切煩惱」來形容那致命的吸引力。長期輔導毒犯更生的藥師田恭村說,有一種麻醉藥品會讓人不斷做惡夢,像在地獄 一般,海洛因則相反,讓人有如置身天堂一樣。在現實生活壓迫下,不是每人都能追求到成功富裕,有的人只能在海洛因裡「美夢成真」。但施打海洛因很爽,不打 時又很痛苦,只好再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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