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回失去的傳統
從小就有想要成為一個科學家的衝動。有一幅畫一直在腦海裡陪著我長大。在那幅畫裡,西方的大哲學家亞理斯多德獨自坐在一條小船上,觀察著魚兒在水中悠游的景象。旁邊的小字註解說,亞理斯多德正在研究生物。
原來哲學家也是研究自然科學的。
後來讀到威爾•杜蘭(Will Durant)的「西洋哲學史話」序言中說到:「各種科學都始於哲學,•••科學僅能傳授知識,只有哲學才能給以智慧。」,就立志將來如果成為一個科學家,一定要做一個有智慧的科學家。
所以,從高中選擇自然組以來,一路一直以哲學書籍為課外讀物。在念大學時也就經常到哲學系去旁聽一些課程。
修習哲學在我看來是最自然不過了。一個科學研究者本來就是要作哲學性的思維。
尤其是當我讀到了被譽為最後一位儒家、方東美教授的「科學、哲學與人生」,那澎湃的文章與昂奮的思路,激發了我年少的豪情;我因此相信一個科學研究者當如是,有深邃的視域、豪邁的壯志、寬闊的胸襟、溫儒的善意、無邊的同情與悲憫。科學家應該是個柔情俠客。
我也以為沒有哲學素養的科學家,不應該被稱為科學大師;至少他不應該被授予博士學位(Doctor of Philosophy)。所以,我認為偉大的科學家應該像量子力學大師海森堡(Heisenberg)一樣,在發表了他對世人最偉大貢獻的「測不準原理」(Uncertainty Principle)後,接著寫了一本「物理與哲學」,二者都曾深深的影響著當代的學者與知識份子。好像有哲學概念的科學家才配得那科學家的桂冠。因此,我們的楊振寧博士也是美學專家,李政道還是一個史學工作者。而非洲之父史懷哲博士不只是醫術精明的醫生,他最令人懷念的居然是人道主義者經典之作「文明的哲學」中那「尊重生命」的理念,和他那最受神學家批判的「耶穌生平的素描」與「保羅的神秘」了。
印象中,那一代有名的的科學工作者不只深涉尖端科學研究,在廣袤的哲學之海中還都曾留下足資令人紀念的鴻爪。好似一位有名的智者曾說:「哲學是科學之母」。科學工作者無法離開哲學而自立;科學好像一章亮麗的郵票,必須貼在信封(哲學)上才見效用。
這是我對上一輩科學研究者的認識。
也因此,在三十九歲的生日時(從事專業科學研究十五年後),決心重當馮婦,再到中華信義神學院研修聖經與道學,並歷經耶魯與乃役(Nyack)神學院的短期研究。在熒熒孤燈下多次竟夜深研神學問題後,我深切瞭解到科學研究者不是宇宙中一個孤寂的獨白者。科學的研究,尤其是我所從事的生命科學之研究,是一種與上帝、與大自然、與人類、也與自己的對話。
因為,哲學家提出問題、科學家研究問題、而神學家回答問題。這關係其實是問題的基本三向度:物理意義(Physical significance)、哲學意義(Philosophic significance)、與神學意義(Theological significance)。這關係卻也指出科學工作者的天職:科學家必須回應哲學家、科學家最終也必須順服神學家。不能回應哲學的科學研究,就像一座富麗宏偉卻冰冷乏趣的宮殿,失去意義也沒了價值;不能順服神學的科學探索,就像脫了韁的馬車,最終會衝向懸堐深豁,車毀人亡。所以,物理意義、哲學意義、與神學意義是所有科學工作者的不可逃避的天問。而科學工作者多也不遑讓的兼負著物理學家、哲學家、與神學家的身份與任務。
回顧科學研究的歷史,若以其成就作為縱作標,它是以指數的關係在二十世紀初就快速的往上爬升。二十世紀之前顯然是科學研究的「潛伏期」(Latent period),而之後是「極速爬升期」(Exponential period,又稱「指數期」)。自古希臘哲學/科學發展以來,科學工作者在潛伏期總是不忘情於身兼這三者角色,也以此為科學工作者樹立起尊嚴輝煌的傳統。但自二十世紀初以來,科學研究極速爬升,成為全民運動,人類也因此歷經多次「工業革命」,並逐漸撕解剝離了深睿的哲學反思與終極的神學關懷。在高度競爭與足以傾國財富的誘惑下,近代的科學工作者迫不及待的褪去了物理、哲學與神學家三位一體的外衣,而頓然成為一派空洞虛無的新興族類;好似直沖雲霄的火箭,逐一脫落推動的燃箱,最後奔向一個茫然無邊、漆黑冷寂的外太空。
失落了科學傳統的科學工作者也失落了自身的意義與價值。縱然他再有更多光彩炫目的產品,卻也掩飾不了內部的蒼白與空虛。同時,一個原是與上帝、與大自然、與人類、也與自己對話的情趣工作,竟成為背逆、破壞、疏離、與自我棄絕的惡魘。而科學成就與突破的結果,把人推進了一個是真實卻又好似虛擬的情境,分不出是莊夢蝴蝶,還是蝴蝶夢莊。人便被自己所引以為傲的科學成究澈底的撕裂了;大地也因為科技的快速發展而橫遭姦污。而如何走出這個困局,成為了二十一世紀人類首當其衝的難題。
就高科技的發展與須要而言,人類已走在一條不歸路上。然而,人們在從事科學研究上,就像一個村姑初初踏上進城的大路,對於途上新奇的世物又驚喜卻有幾分惶恐。她必須在沿著路旁採些花兒,裝飾成為錦簇的捧花來與未來的夫婿相會。她望著滿野各色的花朵,心自始至終總是蹦蹦然猛跳。然而,只有有智慧的姑娘才知道自己的身份與目的。三千弱水,但取一瓢;雙手有限,輕摘幾朵就可。看看自己身上所穿的衣服,配上合適的花兒,就可亮麗奪人,討好夫家,又何必太過勞力把遍野的花兒斬草除根、污穢自己美麗的衣裳呢。
科學工作者就是那村姑;她摘拾的花兒就是突破的科技尖端。而她那漂亮的衣裳就是近代科學工作者曾經失落的傳統:科學研究不只要滿有物理意義,還要有哲學的價值與神學的關懷。
身為一個科學工作者,面對未來各種可能,我們並不再惶恐驚懼。我們曾經走失,但我們也在不斷的悲劇中探索出一線光影與出路。我們不再任意馳騁甚或脫軌,反而學會了虛心的去重新拾回前人已為我們立下的典範與傳統:科學的研究必須要作出哲學的省思,科學的發展也必須建立在神學的關懷上。
--------曠野跨世紀小百科2000/8